譚敦慈：喪夫之痛很痛，但寧願我來受

作者：譚敦慈 (親子天下雜誌 53 期)

2014-01 (已於 2018-02 更新)

你對我的看重，不是買禮物、幫我做什麼，而是任何好東西，你都一定帶回來跟我一人一半，即使只是一顆糖、一片餅乾。

老公：

這一百多天，是我們結婚二十五年以來，分離最久的一次。

以前，只有一次，我回娘家半天，回來後看到你吃壞了肚子、很憔悴的樣子，我嚇壞了，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你。以前，回家第一件事，就是立刻衝進臥室開洗腎機。現在，那張全家一起吃飯的桌子還在，那台全家一起看電影的電腦也還在，但兩台洗腎機挪開了，我常常覺得哪裡空了一大塊。

你剛走的時候，我常夢到你回來了，要洗腎卻找不到機器，我著急著去張羅。弟弟安慰我：「爸爸已經都好了，怎麼還要洗腎呢？你想太多了。」

洗腎，的確是我們家庭生活裡最重要的事。每兩天在家洗腎一次，這段時間就成為我們全家相守的時間。洗腎有飲食控制，我們也跟你吃一樣的，沒有第二句話。這樣就不會讓你覺得自己是個病人，也不覺得整個過程是件苦差事。孩子從小就懂得照顧你，為保護你手臂上的動靜脈廔管，他們絕不會讓你提重物。

這不是什麼堅持，這就是一種生活。很多人問我，「嫁給林醫師有沒有什麼磨難？」我說，「沒有啊。」婚姻生活最重要就是平等，彼此互相重視互相照顧，付出沒有誰多誰少，也不是上輩子誰欠誰。女人耐力無限，其實不怕做，打掃煮飯有什麼難，女人只怕不被珍惜。

你對我的看重，不是買禮物、幫我做什麼，而是任何好東西，你都一定帶回來跟我一人一半，即使只是一顆糖、一片餅乾；每天回家我把削好的那份水果端過去給你，你永遠都會停下來跟我說謝謝，數十年都一樣。你常跟孩子說，「媽媽是我們家唯一的女生，我們要一起疼愛她。」我覺得自己真的很幸運，婚前受到爸爸的疼愛，婚後有你那樣愛惜我，連兩個兒子都那麼貼心，老媽長老媽短的。

我爸當年就很欣賞你，願意捐給你一顆腎臟，你很感動，婚後一直很孝順他。但你是人道主義者，連我這血型 O 型的全能捐贈者要捐，你都不接受。以前最常跟孩子交代後事的其實是我，我說，「萬一有一天我不能照顧爸爸了，你們一定要把他敲昏、接受我一顆腎臟。」

你是一個很努力的人，但也是一個很需要被照顧的人。人家都說你非常疼愛孩子，但你覺得小孩再怎樣，都不及我對你來得重要。喪夫之痛很痛，但寧願我來受，因為我知道那麼重情的你，一定沒辦法承受喪妻之痛。如果不能同時只好這樣選擇，讓我幫你把責任盡完，總要有一個人留下來照顧孩子。

孩子們都好。哥哥現在在上海學醫，每天都 LINE 回來問我們好不好。國二的弟弟，真是老天爺的賞賜，他完全承襲你，數學超好，而且跟你一樣節儉，從不羨慕人家，別人不願做的，他都願意做。還好有弟弟陪在身邊，否則我真的不知如何過下去。

我們都一直覺得你與我們同在，一起吃飯、一起回家、一起散步，你不曾離去。

我每天早上送孩子上學後，一定去你的牌位看你，泡杯咖啡、倒杯水，準備五樣水果給你，放幾首你喜歡聽的歌。我們做任何事都叫你，你的拖鞋、書桌、眼鏡，筆，所有東西都在原位上。吃飯也都給你擺一份碗筷，幫你盛飯，魚肉豆蛋、水果也都給你配一份，跟以前一樣。你那份就給弟弟帶便當，他會很高興的說，「爸爸吃過的喔！」他們以前都以你為中心，現在還是這樣。

那天我和弟弟去散步，有一段風很大、另一段沒風，他就說，「我喜歡有風的地方，因為我覺得爸爸是風。」他想念你，但到現在不曾掉過一滴眼淚，也不講什麼。他有一陣子很喜歡用力抱我，被一七六公分的大個子狠狠抱一下，我差點跌倒。現在他跟我說，「爸爸走時我覺得有塊石頭壓在胸口，很沒有安全感，但只要一抱你，石頭就沒有了。」我跟他說，「我也會這樣。」現在他抱我的頻率減少，也比較願意談了。

很多人問我，持續在你臉書上 po 文，是不是要延續你的愛？對我來說，你就是永遠，永遠留在我們家，延續你的愛從來不是我的考量，我是要延續你的責任和精神。

十一月十二日，你的百日，也是醫師節，我們成立了「林杰樑醫師關懷健康協會」。食安問題層出不窮，幾乎所有問題你都寫過，但是並沒有解決。這也是你一直最難過、生氣的，食安都沒有人關心，有時我會說，「那麼生氣不要做了。」但你常講一句話，「該做的就要去做，結果就不要太在意。」

我秉持你的作風繼續下去，不接受任何企業、政府贊助，也不做產品代言。同時做國小的食安教育，因為我們都覺得，與其期待政府做什麼，不如教好小朋友。

我得到很多人的支持和加油，也提醒我要小心，但我無所懼。我跟孩子說，「爸爸離開是最大的苦、最大的痛，不會有比這更痛的了，」所以我們現在充滿勇氣。

我真心謝謝你。我本來不是精明能幹的人，但嫁給你，支持你做的一切，因此有了一個豐富的人生。如果時光倒流，我一定毫不考慮再次選擇你。

老婆